杨与梅每次去力场,都会忍不住寻找林霁予的身影,次数远超于寻找季谒。
她一直有健身习惯,并不需要教练,都是自己定好健身计划,再自我监督。杨与梅并不是追求极致和突破的健身类型,在其他健身房时,她只要完成计划就好。
但换到力场之后,她总是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做每个动作都格外认真,甚至开始给自己加重量、加组数,莫名其妙地对着虚空争强好胜起来。
杨与梅入职的那家大厂,办公楼位于望京。从公司到力场,要经过可能是全北京最堵的两个地段,酒仙桥和国贸。她住的地方则在两地之间。力场并不是她最好的选择。即便如此,她也保持着每周起码来三次的频率。
很快,前台也认识了她,她每次来,小妹妹都会打招呼,说一句“杨小姐来啦”。杨与梅看在眼里,愈发理解为什么力场可以做大做强。
她经常能遇见林霁予。有时候独自一人巡店,有时候在跟同事就器材或者场地沟通着什么。她来健身的时间很晚,也赶上过几次力场晚上的直播,林霁予也在场盯着。杨与梅特意耗时间呆在健身房,就想看看林霁予会坚持到什么时候,没想到一杆子支到了后半夜。
杨与梅也看到过林霁予在健身。动作标准,体力旺盛,连露出的肌肉线条都很漂亮。
每当这个时候,杨与梅自己的腰背都会再挺直一点,表情也尽量控制住,让自己看上去熟练而游刃有余
每次与林霁予打照面,林霁予都会露出一个灿烂又客气的笑容,对着她点点头。哪怕看见她和季谒说话,林霁予也不会说什么,总是该忙什么就忙什么。
林霁予变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动手不动腿更不动脑,一年四季都在减肥,只知道让季谒围着她转的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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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与梅和林霁予认识的时间,和季谒同她认识的时间同样久。
甚至,她认识季谒还要再多一年。
她和季谒是同班同学。第一次开班会,在自我介绍环节,她就对季谒很有好感。
当然,喜欢季谒的人不止一个,杨与梅是其中最有行动力的。她跟着季谒加入了院学生会,盯着季谒的行动,只要他参加什么比赛和活动,她也马上报名。凭借这种人为同频,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所有人里,她跟季谒接触得最为频繁,出双入对是常态。同学们都觉得他们俩就算现在还没恋爱,那也是早晚的事。
杨与梅自己也是这么认为。她并不主动表露心迹,也无需表露。按照这种情况一直发展下去,她和季谒在一起,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
直到林霁予出现。
林霁予第一次向季谒提出男友offe时,杨与梅在场。林霁予冲到他们准备参加创新大赛的教室送外卖时,杨与梅也在场。很快,所有她和季谒出双入对的时候,都被林霁予攻占了。
在食堂吃饭,杨与梅、季谒,还有几个一起准备比赛的同学聚在一桌,林霁予拿着两杯奶茶就凑过来,毫不见外地让别人给她让座,然后一屁股坐下来,把奶茶递给季谒,还大方地招呼其人:“我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呀,早知道就给大家都买了。”
林霁予自己不吃食堂的饭,但总是在饭点出现在他们面前。她风格浮夸,每次她一出场,就像自带BGM和道具,总是闪亮又喧闹,而后一大堆对于学生来讲华而不实的昂贵食物,像不要钱一样堆了满桌。
那些东西在开始时,总是被孤零零地留在桌面上。季谒不要的,林霁予宁可扔掉,也不会回收给人。
杨与梅窃喜,自己喜欢的人并不像其他人一样肤浅,臣服于白幼瘦审美和钞能力。他对只在乎口红色号和买鞋买包的女生不感兴趣。
而季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自然而然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饮料,像本该如此一样喝掉,杨与梅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打林霁予出现,她又开始做那个噩梦。
林霁予,是杨与梅最害怕的那种女孩。
杨与梅从小学习就好,相比于和同学处好关系,更擅长讨老师的喜欢,从小学到高中,她当了整整12年的班长。
为了节省打理头发的时间,她根本没留过长头发。自打十岁起变成近视,她脸上就架起了眼镜,金属细框的款式让她看上去更像缩水版的班主任了。
过了小学,学霸无法再作为主流审美条件之后,男孩们开始不再喜欢她,只有逃避记名的时候才会对她说好话。
运动会时,她和体育委员一起组织同学报名,加强班的好学生对集体活动并不积极,任她号召地口干舌燥,也无人响应。体育委员跟着同学嘻嘻哈哈了老半天,才劝服几个关系亲近的兄弟凑了人数。
杨与梅站在讲台上,一次又一次地问,某某项目有没有人参加,台下仍然鸦雀无声。
最后,是当时的文艺委员主动举手说要参加接力赛,又带着漫不经心的笑,鼓动着周围的男同学:“你们都积极点呀,别让人家为难嘛。”
几个男生嘴上抱怨着,最后还是顺从了她的意思,找了几个项目参加。
有人带头,大家也动了起来,陆陆续续地,杨与梅总算凑齐了人员表。
文艺委员是从别的学校转来的,不知道是有什么关系,被塞到了他们班。据说要走艺考路线,加强班的日常和高考升学率,都不会算她的成绩,班主任才同意让她转过来。
很显然的,就算都穿着校服,都是素面朝天,她和其他女孩也是不同的。
杨与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如果每个人身上都有颜色,文艺委员的颜色就是比周围所有人饱和度都要高。那是一种天然的明艳。
就像所有人都长睫毛,她的也格外长格外卷一点。
林霁予就像这个文艺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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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与梅到底没忍住,向前台小妹打听了林霁予下落,才知道一直过来找她的那个帅哥好像和她闹掰了,她也早就辞职创业去了。
听到这些蜂拥而至的消息,杨与梅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季谒和林霁予二人的感情状况上做停留,反而对林霁予辞职创业的事非常好奇。她又问前台小妹,知不知道林霁予现在在哪里。
出人意料,这件事无论是在力场的员工中,还是在北京的线下商业健身行业里,都不是秘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林霁予的动向。
有人嘲笑,有人隔岸观火,有人当成笑谈,拿来嘲笑潘承宇拿捏不住小女孩,导致后院失火。
也有人真心实意地祝福她,比如前台小妹,提起林霁予眼睛亮晶晶的:“予姐去做女性健身房了哦,名字叫‘女也’……现在应该搜不到吧,好像还在装修。”
杨与梅踌躇半天,还是开了口:“那你知道地点在哪儿吗?”
前台当然不知道,但架不住人很热情。等了十几分钟,不知道转了几道手,终于搞清楚了具体地址。
杨与梅对着地址犹豫了好几天,到了周末,她一早就起床,做过晨起运动,吃过白人饭,将家里整体收拾了一遍之后,又翻出前台给她的地址,打开谷歌地图,细细看了老半天街景,终于反应过来,烫手般迅速合上了电脑屏幕。
她在家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两圈,最终还是决定前往看看。
杨与梅上了车,输入地址后,突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季谒存在的场景里,或者说关系里,去见林霁予。
到了地方,杨与梅走到还是一片狼藉的女也去围观。里面还是装修工地,外面却扯上了印着女也的logo和口号的围挡。
杨与梅探头过去,就见两个女孩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个塑料高凳在吃饭,其中一个年轻漂亮一些的,边吃饭还在边直播,说着什么“装修第几天到了什么程度”之类的闲话,不时还让旁边个子矮一些的女孩也入镜,解答一些她回答不了的问题。
杨与梅绕着店外走了一圈。半掩着的楼道门里传来隐隐的争执,好像有林霁予的声音传过来。杨与梅好奇去听,原来是林霁予在与房东沟通。
放了只耳朵,听了半天,杨与梅听懂了。这几年经济不好,大家现金流都出现问题,原本3万多块一个月的场地费,直接签了3年,谈好了押3付6。
可能是这个房东突然遇到了资金缺口,又在后疫情时期一片荒芜的时候好不容易赶上了林霁予这个冤大头,直接半威胁半卖惨地要求林霁予付一整年的租金。为了弥补,付款方式也相应调整成押1付12。
算起来,是林霁予少押了2个月的钱在房东那里。但问题在于,林霁予手里的钱有限,一笔一笔都已经算好了去处。
房东这么临时说,林霁予一下子多了十几万的现金压力。她虽然据理力争,也架不住房东威胁,实在不行跟她的协议就算了,房东赔她一个月的房租。
但问题是,她这边都已经开始装修了。
林霁予和房东掰扯了半天。房东的问题更大一些,放到社交媒体上让小法官们去道德审判,也会说房东不占理。但现实是,讲道理没有用,谁有话语权,谁就是道理。房东不松口,不答应就毁约,连带着装修和人的成本算进去,林霁予是吃了大亏。
可是临时补钱,她又不知道还能向谁张口。
从楼梯间出来,林霁予一眼看见了杨与梅。她整理好表情,对着杨与梅笑了笑:“这么巧?”
杨与梅挺直脊背:“不是巧,我就是来找你的。”
林霁予疑惑道:“你来找我干嘛?”
原本,如果对方问出这个问题,杨与梅可能真的很难回答。但此刻她福至心灵:“我听说你在创业,来看看你这个项目。”
林霁予好笑地看着她:“哦,那你觉得这个项目怎么样?”
杨与梅说:“项目怎么样,我还不清楚,但你缺钱这件事,虽然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得向你承认,我刚才听到了。你需要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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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被所有人默认的规则,联欢晚会上台表演的,集体节目站在最中间的,运动会走方阵的举牌员,就应该是文艺委员。那女孩自己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安排。
真到了运动会前夕,文艺委员突然生病请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痊愈,重新回到学校。杨与梅得知这个消息,向老师询问,该怎么安排举牌员的工作,老师想都没想,直接指着她说,那就你来举牌吧。
杨与梅面上不显,心里却是开心的,一直隐隐期待着运动会那天。彩排时,她走在队伍最前面,觉得自己的颜色也稍微明亮了一点。
文艺委员却在运动会前一天回来了。得知举牌员换了位置,只是笑笑,没说什么。男生们却不满意,张罗着再换回她。
最后还是要由班主任来定夺。杨与梅还记得,班主任的眼神从她身上滑到文艺委员身上,轻飘飘地说,杨与梅别举了,换回去吧。
杨与梅面上不显,回家后也没有哭,只是开始重复地做同一个梦。
在梦里,她穿着与其他人都不同的裙子,举着牌子走在班级队列的前方。文艺委员站在不远处,转过头来微笑,理所当然地伸出手。杨与梅只好把手里的牌子递给对方,自己走回队伍里。身上的裙子又变回了校服。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杨与梅不甘心,在知道林霁予和季谒恋爱后,仍然不甘心。
一开始,只是把她当成情敌,打着知己知彼的旗号,观察林霁予的装扮,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到后来,她已经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喜欢季谒,还是在乎林霁予本身。
杨与梅把钱转给了林霁予,突然想,我现在有资格举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