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其言的装傻作乐并未持续太久。
在李里、云杉杉先后离去的傍晚,她独自坐在民宿的阳台上,看着摇曳着坠入山林间的落日,只觉悲从中来。
接着,她又喝了一顿酒,迷糊间看了两部电影。
一部是《爆炸新闻》,改编自真实事件,讲述了三位福斯新闻台主播联合起来举报高管性骚扰的故事,形式大于内容,略低于相其言的预期,却不影响其深意。
另一部是 2005 版的《傲慢与偏见》,这是相其言的心头好,时不时便会拿出来观看,它的神奇之处在于,总能用它那一成不变的内容应对相其言变幻莫测的心事。
这一夜,最贴合相其言心事的是那句——跟人家怨恨不解,的确是性格上的一个阴影。
相其言在电影结尾处悠扬流淌的钢琴曲中沉沉睡去,可进入梦中,却并不安稳。
梦里面,她约莫十岁,顶着一张稚嫩的脸庞,上面印着两团发皴的红,起着干皮,头发很长,却没有被好好打理,只歪歪扭扭地束成一个马尾,而套在她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并不合身,深蓝的颜色一眼望去更像是男孩子穿的……
她的背后,是老式的绿皮火车和不断从车厢鱼贯而出的旅客,相其言想跟着人群向出站口去,却又觉胆怯,进退不定之间一个壮汉从她身旁经过,将她擦倒在地。
相其言摔倒在地,感到懵懂,过了好一阵后,才察觉出痛,接着,她撩起裤腿,在看到膝盖处的擦伤后,瞬时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的伤心且持久,到最后只有嘴巴在咧,喉咙则痛到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可纵是她如此狼狈,从她身边经过的人,也没有一个停下来安慰她关心她的。
最后,她默了声,抹了脸,站起身,开始朝身后望,她知道,徐孟夏就躲在后面,她寻她不到,却无比确定,她就在后面,在一直看着她。
她多想找到她,问一句,妈妈,你为什么不管我,梦却在此不适时宜的戛然而止。
*
相其言顶着剧烈的头痛睁开眼睛,窗帘厚重遮挡住了日光,她看了手机,才辨得日夜,她竟然睡了十几个小时,一觉干到下午两三点。
同时进入相其言惺忪睡眼的还有若干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无一例外全部来自徐孟夏。
【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记得提前回来两天,每次都是火急火燎,像赶场子似的。】
【订婚不是儿戏,你不要给我掉链子。】
【回电话。】
【你忙吧,不用理我了,就当没我这个妈。】
……
最后一条是——【我去跟小于联系。】
相其言呼吸愈发不顺畅,真心感觉头疼,她将手机甩到一旁,又再想起那句话——跟人家怨恨不解,的确是性格上的一个阴影。
和人家况且如此,那跟家人呢,跟母亲呢。
*
相其言没有给母亲回电话或信息,但收拾一番后,退了房,准备回成都。
她跟公司定了五一假期后去成都分部报道,本想趁着这假期在四川境内的若干旅游景点溜达一圈,最后回家呆两天就回归工作岗位。
但现在……只能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而变化永远超乎人的预想。
相其言到达成都时,将将好赶上家里的晚饭结束,不得不说,成都这几年真是越来越堵了。
父亲相志军见到相其言,惊喜溢于言表。
“言言,你啷个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相志军说话间,已经接过了相其言手中的行李,下一秒,他又步到了厨房,“是不是还没吃饭?我给你整碗面吃。”
猪油打底,加上红油辣椒,点缀葱花和榨菜,面煮硬一点……
相其言想这口好久了,肚子立马不争气咕咕叫。
“谢谢爸爸!”她故意大声说,同时悄悄去瞄客厅里坐着的徐孟夏。
徐孟夏生了一天的闷气,眼下见相其言不吭一声跑回来,更觉得郁闷,养了三十年,只获得一个冤家。
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相其言在餐厅坐定,顺势掏出笔记本电脑,装模作样的打开一个 PPT,假装工作。
相志军一面把面放进沸水中,一面关切地说:“这么忙啊?吃饭前还是适当放松些好,不然胃遭不住。”
“嗯,知道,就调两个小细节,不麻烦。”
“那也是不急于这一时,你看你,都瘦了,最近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趁着面在锅里翻煮的间隙,相志军坐到了相其言的对面,目光之中难掩关切。
“怎么回来的这么突然,招呼都不打一声?”
“就……”相其言不忙回答,眼光故意往徐孟夏那边瞟,果然,那女人接受不了被忽略,已怒气冲冲的往餐厅这边走来。
“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嗦。”
徐孟夏一上来便是相其言熟悉的语气,要怎么说?天下母亲似乎都是阴阳怪调的集大成者。
“那怎么能忘呢,光是我老爸煮的面就够我魂牵梦萦了。”
“你就贫嘴吧。”
徐孟夏在桌边坐定,拉开架势,开始了审问环节。
“这次回来会直接待到订完婚吧?”
“小于什么时候过来?”
“彩礼的事你跟他说好了吗?虽然他是 ABC,但也还是要遵循传统的婚嫁礼仪吧?况且我们也是要给嫁妆的。”
“订完婚就该商定结婚日期了,你和小于商量好了吧,上次说的是十一,不会有变动了吧?”
“对了,你们结婚他爸妈肯定是要回来的吧?”
……
一问比一问叫人窒息,但相其言知道,她的一个回答更直接能让母亲晕倒。
这时,相志军已端着面走过来了,相其言眼巴巴地看了看父亲手中的碗,热气腾腾地,飘着猪油混合辣椒油和香菜的香气。
“那个……”她不争气的咽了下口水,打断母亲,“先叫我吃完饭。”
坦白完怕会直接被赶出家门,须得吃好眼下这能够够到的一餐饭。
相志军也帮腔,“孩子都回来了,什么事不能慢慢说?”
“就你会做好人。”徐孟夏不满,但还是暂时噤了声。
相其言抄起筷子,开始吃面,吸溜一口下去,只觉得胃和心被熨帖。
“香。”她把头埋进了碗里,同时不忘向父亲比去一个大拇指。
相志军立马笑到双眼眯成一条缝,徐孟夏略显嗔怪的看了相其言一眼,顺手从旁边的果盘里抄起一颗苹果,削皮,切成块,放入盘中,方便相其言一会儿吃。
相其言看着母亲口嫌体正直的模样,心下涌出一丝内疚。
“那个……妈……”她决定在徐孟夏进一步散发母爱前开始坦白。
可徐孟夏却不给她机会,自顾着开启了新一轮的唠叨。
“要我说,儿女都是冤家讨债鬼,尤其是你,隔得远就算了,还动不动搞失踪,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当儿戏,一点不上心。”
“我先把丑话给你说前头哦,这次的订婚你要是敢给我掉链子,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妈也别回这个家了。”
“话说订完婚后你给我抓紧领证,别再拿工作忙搪塞我了,你还有三十年才退休,想做什么来不及?但好生孩子的时间就这么几年了,必须跟上。”
“那个……妈……”
相其言在徐孟夏冗长的唠叨中找到了一处短促的停顿,要插话,声音却立马淹没在母亲又一阵的喋喋不休里。
“对了!”徐孟夏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翻出相册,开始给相其言展示,并嘱咐说:“明天你找个时间请你表姐吃饭,你的订婚宴,都是她在跑前跑后的准备。”
“什么……意思?”相其言疑惑不已,顺着徐孟夏手指的滑动,先后看见了喜庆的红色迎宾板,以及她和于智昂的人形合照,和一间富丽华堂的包厢。
徐孟夏解释,“我年纪大了,好多事情都拿不定主意,幸亏有你表姐,帮着参谋,喏,就连订婚的酒店包厢,都是她帮忙订到的,都说这是个网红酒店,不提前两个月,根本订不上!”
徐孟夏的手指在那张包厢照上重重的点了点,瞬时,相其言感觉,自己的脑门也挨了重重一下 。
“这些都是……区歌帮忙准备的?”
*
大爷的,这是妥妥的构陷啊,区歌这女人,居心叵测!
相其言匆匆吃完面,又囫囵吞下了几牙苹果,便以要开视频会议为借口躲进了卧室,原本准备好的坦白,被她一并咽入了肚里。
徐孟夏见她没正经回答一个问题,气不打一处来,隔着门喊:“就你忙,你比国家主席还忙!”
屋里,相其言生出一肚子气,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绕着书桌走了两圈后,摸出手机,调出了和区歌的聊天页面。
她们上一次的对话还停留在一个月前,区歌大概受了徐孟夏的嘱托来探她的口风,跑来假装随意寒暄,说等着她和于智昂回来订婚。
当时相其言和于智昂已经分手,对此她无意向区歌隐瞒,但她和这位表姐的关系也实在没有亲昵到可以实时地互通情感生活。
于是,她斟酌了下后回,【订婚的事情还要再议,我们也没有稳定到一定会结婚的地步。】
区歌则回,【不管怎样,等你的好消息。】
那话充满敷衍,正符合她们表姐妹之间虚假的情谊,放到现在再看,相其言才察觉出这其中的玄机和狡诈。
【我都说的这么明显了,说这婚不一定能结成,她还跑前跑后的帮忙筹备订婚宴,这明显是故意地把事情的阵仗弄大,让我下不来台,奉献一出好戏。】
相其言忍不住在和李里、云杉杉的群里吐槽。
云杉杉很理智,反而提点相其言,【姐妹,订婚这事,阵仗本来就不会太小,你没选择在第一时间坦白,便已注定了自己的悲剧。】
李里则比较务实,问她,【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怎么办?相其言脑子已经乱成一团浆糊,理不出半点思绪来,可有一个念头却很清晰并且坚定,那就是早死不如赖活着,反正左右已经错过了最佳坦白的时机,不如再多扛一扛,起码不能在这件事上让区歌占了上风。
*
相其言横躺在床上,抓心挠肺了一整晚,才终于下定决心。
三个深呼吸后,她在号码薄里锁定了于智昂的名字,然后手指轻轻按了下去。
屏息之间,那嘟嘟的声音紧紧扣住了相其言的心弦,也一点点地消磨着她的决心,眼看电话一直没人接,相其言不免心虚胆怯起来。
她决定撤退了,免得又被那位凡事都讲求章法的人揪住,像训小孩一般地训诫一番,但偏偏天不遂人愿,下一秒,电话被接通了,接着,那个久违了的偏低沉的男声出现在耳边。
“喂。”
相其言恍惚了下,没顾上回话,那边又问,“有什么事吗?”
“有。”这次,相其言没再恍惚,也没再扭捏。
她把这通电话的顺利接通当作是上天给的暗示,暗示她可以再任性妄为一次,再者,她本就是偏冲动的人,疯狂的种子已经种下,哪有让其憋闷在土里的道理。
*
屋外,徐孟夏也是抓心挠肺,平时捉不到那冤家也就罢了,眼下,就隔着一堵墙,她说什么也得把订婚结婚的重点事宜敲定了才行。
“哎,你真的是,孩子都回来了,明天说要不得啊?再说了,她还有工作要忙,你现在找她不是添乱吗?”
相志军看着妻子在客厅来回踱步,随时有破门闯进次卧的架势,忍不住劝,徐孟夏则怒气更甚,“忙忙忙,就她忙哦?她比国家主席还要忙哦?那国家主席再忙,订个婚结个婚的时间也还是有的吧?”
相志军深知徐孟夏的脾气,不再做声。
“说到底,这孩子这么任性,都是你惯的!”徐孟夏哼了声,不愿再忍,三两步冲到了次卧门口,正准备抬手敲门,门却先从里面打开了。
“还没睡啊?”相其言满脸堆笑地问。
徐孟夏没好气,“等不到你召见,哪里睡得着?”
“那你快多看我两眼,看完了我也去睡了,累一天了我!”相其言故意装怪,回击母亲的怪声怪气。
徐孟夏噎住,语言不通,干脆扬起胳膊,准备上巴掌。
相其言瞅见,赶忙跳开,并适时求饶,“哎呀,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订婚的事不会有差错,我会一直待到订完婚,五一前两天于智昂也会过来。”
挂念的事突然落定,徐孟夏反而不确定了,“你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