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其言双臂环绕在胸前,坐得笔直,一呼一吸都是沉重。
事情不该是这样,在拘留室里做了大半个小时后,她仍是不甘。
其余的两位却是适应的很快,尤其是区歌,大抵是因为大仇得报,她心情极佳,甚至看眼前的铁栅栏,都看出了乐趣。
“你听过《铁窗泪》吗?”区歌问许自豪,顺便还哼了两句,“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手扶着铁窗望外边……”
许自豪九五年生人,和区歌差着十岁,代沟明显,茫然的摇头。
区歌又看向相其言,但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摆明了不愿搭话。
她心里哼一声,原本是不想理她的,可她习惯于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刚才相其言帮她撂倒了陈小伟,她必须道声感谢。
“刚谢谢你啦。”
相其言听见区歌说谢谢,以为是出现了幻听,愣了半秒后,不太自然的嗯了一声。
区歌完成任务,又立马换了面孔,速度之快堪比川剧变脸,她睥睨地看着相其言,说:“进都进来了,你就别绷着了吧,放轻松点坐着不好吗?”
相其言本就心烦意乱,听到这话更觉的一口气直冲天灵盖。
“什么叫进都进来了,我们为什么会进来?还不是因为你。”
区歌一愣,“怎么就因为我了?”
“怎么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冲动的跑去大闹一场,我们会被治安拘留吗?”
区歌则露出真诚的无辜的表情,“你不也过去了?”
相其言不由气短,好半天才调整过呼吸,说:“我过去不是去吵架打架的,是要警察去抓陈小伟的,是想告诉徐宁,对付陈家这样无理的人,不用跟他们争,也无需绕着他们躲,大可坚定意志地,适当的用法律手段捍卫自己的权益,一次不行,就两次,总之要积极起来,而不是情绪化的被他们带向失控、懊恼的状态。”
“嚯,说得好!”许自豪非常捧场。
区歌则突然感觉喉咙瘙痒,这感觉太熟悉,每每相其言如此高谈阔论时,她都觉得喉咙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急着想发出驳斥,另一个却没忍住发出应援,要表示赞同。
“又来了。”区歌掩饰住心虚,装作无理,“你能少说点大话吗?我儿子被打了,我不失控的去拼命,我才要懊恼死,总之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必须要为呈琛支棱起来,让他知道他很珍贵,不是能随便被欺负的。”
“你的想法没错,换作真的有人欺负他,你大可如此帮他出头,可这事说到底是意外,而且再往前说一步,你也没办法永远帮他出头,并且有时候孩子之间的矛盾还需要他们自己去解决。”
“相其言。”这次在区歌喉咙里占上风的是驳斥型小人,“你们大城市的人都这么讲话吗?不举一反三,知微见著,舌头都打不直了是吗?”
“蛮不讲理。”
“你讲理,你讲了那么多道理,最后还不是没忍住动手了。”
“你又来,那还不是因为你!”
相其言要崩溃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是道理都懂却仍然过不好这一生的升级版本——能讲许许多多的大道理却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尤其是最近,她更亲手打破了许多自己定下的规则和秩序,她该是断亲的一代才对,她该游离在复杂却无味的亲情之外才对,怎么现在却一次又一次的卷入和其相关的各种事件里。
哎!造孽啊!相其言头疼的扶额,她也累了。
许自豪不懂这两人怎么突然就吵了起来,赶忙劝和,“别吵了,都是一家人,有啥子话好好说噻。”
相其言和区歌却都似被踩到尾巴,跳起来,大声地,异口同声,“谁和她是一家人!”
她们话音刚落,一位民警走了过来,调侃,“不是一家人,怕没得那么默契,话都挑一样的说。”
相其言和区歌:“……”
民警正了正声色,又道:“有功夫吵架,不如联系下亲属朋友来保释,那边陈小伟已经出去了。”
相其言、区歌、许自豪闻言,立马三脸懵逼。
许自豪:“你们把那个龟儿子放出去了?”
区歌:“还可以保释?”
相其言:“怎么保释?”
*
峰回路转后,有时是新的困境。
民警说考虑到他们已经冷静的差不多了,不致发生社会危害,所以按照规定,可以叫亲友过来保释。
相其言、区歌、许自豪听后,都是大喜,可开心不过三秒,新的难题便来了,他们谁都不愿意召唤自己的父母来,同时也羞于麻烦朋友。
僵持了一会儿后,相其言提议手心手背,但当三人围成一圈后,又都不约而同泄了气。
“不得行。”许自豪怂得最快,“我妈老汉会打死我的,我也不能喊葆儿过来,她怀着孕,不能让她担心。”
区歌瞠目,“什么意思?不是都要分手了吗?怎么还怀孕了?”
相其言跟着一惊,怎么都没想到这事儿许自豪只告诉了自己。
许自豪含糊着说没来得及,但他心虚的表情和相其言闪躲的眼神,却引起了区歌的怀疑。
“不是吧!”区歌表现痛心疾首,“你竟然跟她说不跟我说!为什么!”
许自豪只得说实话,“给你说不就等于昭告全家。”
区歌:“……”表情仍是受伤。
相其言则赶紧把话题拉回正规,“不如我们快点商量下喊谁来。”
区歌:“我也不得行,我听不得我妈唠叨,我宁愿在这里待满一天。”
相其言沉默良久,也是摇头,她已经能想象到徐孟夏知道这事后的歇斯底里了,她一定会指责她没有把事处理好,还害得姐姐弟弟也被牵连。
她不是这个家族这一辈的老大,却一直被要求做到最好,并且还得是标杆性,顶梁柱一般的存在。
“你说能不能叫姐夫打飞的过来把我们弄出去啊?”许自豪突发奇想的问,烂漫的神情堪比偶像剧女主。
相其言心里一惊,想说你的姐夫早就打飞的飞走了。
*
大抵是因为前面用力过猛,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徐家的姐弟三人都疲惫的没再说话。
相其言也不再坐得笔直,靠着墙,左右来回动了又动,终于调整出一个不很好看但勉强舒服的姿势来。
夜已经很深了,她的眼皮开始不停使唤的耷拉合拢,但大脑却仍然不肯罢工。
迷糊中,相其言忽然想,其实他们这姐弟三人还挺像的,这种像并非指外貌上的相像,基因上毕竟隔开一层,如果硬要在他们的长相上找共同点,那就只有双眼皮了。
同时,他们的个性也是大有径庭,相其言骄傲又敏感,但又很善于伪装成聪敏、豁达、爽朗的模样,区歌很傲娇也很简单,爱咋呼着装大姐大,可实际上没什么心眼,许自豪……
相其言想了又想,觉得他就像是一只伪装成黑贝的哈士奇,外表健壮且常年保持着肃穆的表情,但一开口,便全露馅了,再多说几句,更要开始露肚皮了。
他们三人倘若没有血缘关系,大概同窗十二年,也不会有过多交集,可血缘这东西奇妙又不讲理,无迹可寻的将他们安排成一家人,并在他们身上偷偷烙印下了相似的痕迹。
也是今天,相其言才发现,他们仨,虽然相貌、个性、处境都大不相同,但动辄跟母亲争吵,然后歇斯底里,最后拒绝沟通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这算是共同且共通的‘原生家庭之痛’吗?相其言其实很不想刻意放大这个概念,说到底,自己的人生,自己总要负起大半责任……
相其言的脑子愈发清醒但又很哄乱,东边日出西边雨一般的冒出许多思绪来,但其实她又很困,开始止不住的打哈欠,然而,一个哈欠还未完全被送出,身旁,区歌却突然贴到了她身边,并不由分说的挽住了她的胳膊,将头倚在了她的肩头。
“你做啥子?”相其言身子一僵,下意识的要把区歌推开,却被她挽得更紧了。
“我有点冷,让我靠一忽儿。”区歌主动冰释前嫌,又往相其言的身上贴了贴,而后还不由感叹,“从小你体温就偏高,你记得吧,小时候我们住在一起的冬天,我可喜欢钻你被窝了。”
相其言怎么可能忘记,四川的冬天阴冷潮湿,睡觉跟跳进冰窟窿没什么区别,而区歌经常把她当人工电热,总在她把被窝暖热时钻进来。
“记得,你的大臭脚,又臭又冰!”相其言没好气道。
区歌咯咯的笑,“对,每次我进去拿脚贴你,你都会扯着嗓子叫,喊好烦哦,不要碰我,把脚拿开,好冰啊,好臭啊!”
她模仿完后,又说:“我故意的。”
“什么?”相其言没反应过来。
“谁让你在我家总是给我压力,总是表现得听话,乖巧,懂事。”
“你也说了是你家,我如果不表现得听话,乖巧,懂事,那是会被说不知轻重,不懂感恩的。”
“那不过是二姨对你的要求。”
“你对我就没有要求吗?”
“什么意思?”
“你对我不也有要求吗?希望我低调些,笨拙些。”
“我可没有。”
“撒谎。”
“我真没有。”区歌把头从相其言的肩膀上拿开了,语气也变得认真了,“就像你上次跟二姨吵架时说的那样,你刻意跟我们这些亲戚保持距离,是因为要按照二姨的要求去挣表现,不能真实做自己。我跟你亲不起来,也有类似的原因,这么说吧,我也不是真的讨厌你,我讨厌的是我妈动不动就要拿你跟我比较。”
啊,想起那天被区歌他们撞见自己和徐孟夏争吵的场面,相其言仍觉面部红燥。
“所以你承认吧,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区歌哼了声,把头重新抵在了相其言的肩膀上。
相其言想躲,但仍旧没躲开,旁边,许自豪睡着了又醒来,听完了相其言跟区歌的一段谈话后,也坐了过来,他说:“大姨那叫怒其不争,二姨则是矫枉过正,但不管怎么样,这都算是对孩子的一种爱吧,我妈就不一样了,她就不爱我。”
相其言:“瞎说什么?”她被许自豪的这个说法吓了一跳。
区歌却不怎么吃惊,反而更在乎另一件事,“你知道那两个成语什么意思吗别乱用哦。”
许自豪:“我最近在背成语大全,还有自学英语,怎么说我都快当爸爸了,总得懂点什么,不然以后怎么教孩子?”
“呵。”区歌不以为然,“没有用,教孩子没有那么容易,我,不知道买了多少节育儿课程,什么发现母爱,缔造孩子,什么打开孩子心灵的五把钥匙,结果呢?龟儿子的心门锁的更紧了,我也只发现了一个更暴躁的自己,有时候我忍不住想,父母子女之间不谈爱甚至于不爱对方,会不会反而更轻松一些,就像三姨,你看她,每次对许自豪,骂完就算完,丝毫不影响自己的心情和生活……”
眼见着区歌越来越口无遮拦,相其言忍不住偷摸着拽住了她的手,区歌却没有任何收敛,反而说:“你拽我干嘛?我说事实而已,这些话我跟许自豪都不知道聊多少次了,只是从前你很少参与我们的聚会而已。”
许自豪则冲着相其言一笑,意为无碍。
相其言其实有时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冒出,觉得三姨对许自豪并不好,比如当初许自豪辍学后想要去学门技术,她却让许自豪直接去打工,说以他的天资学什么都学不转,就别浪费时间浪费金钱了,最后那钱还是舅舅掏的,又比如许自豪住家里,每月都要交房租,如果要吃饭,还得另交生活费,一笔一笔,算得特别清楚,再比如有时三姨会很认真的对许自豪说,她对他以后的人生没有任何期待,只要他别来拖累她就好了。
“我们就个人管好个人,谁都不要拖累谁,我不会催你结婚生孩子的,甚至你不结婚不生孩子也没事,我是不愿意伺候媳妇带孩子的,你呢,也别把结婚生子当成什么大事,有时候没有家没有孩子捆绑,反而更自在快乐些。”
许自豪模仿着那天徐孟秋的话,神情颇为落寞,那天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向父母坦白有了孩子准备结婚这件事,不想试探间却直接被泼了一盆冷水。
“我现在是真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了,我很怕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和祝福,连带着还让葆儿一起受委屈。”许自豪说完,坐到了相其言的另一侧,昂高了脑袋。
密闭空间里,区歌泄露了真心,许自豪撕开了伤口,相其言则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狭隘,她因为不愿承受母亲给的压力,直接把亲情划为了负累,她甚至从来没有试着去了解他们,便直接对他们下了定义——麻烦的,不会带来任何情绪价值,又或是利好因素,没有必要维系的远亲。
而眼下,这两位远亲,一左一右的挤在她身旁,跟她分享着生活里的种种,快乐的或失意的。
许自豪说他前天陪蒋葆儿去产检了,虽然两个月的胎儿还只是个孕囊,但他觉得他们之间已经能感应上了。
区歌则说自己这个月就只卖出去一套项目,提成少的可怜,但家里的开销却只增不减。
相其言突然也有了倾诉的欲望,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要说出她回成都才不是因为公司重视她让她来跟进什么重点项目,她和于智昂也早就分手了那场订婚不过是她的拖延术……
但就在这微妙的时刻,拘留室的铁门突然被扣响,门外站着位不知何时出现的民警,道:“出来吧,有人来保释你们了。”